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高墙之内
2016年,作者虫安给“网易人间”投递了第一封稿件,往后,他用十几万的文字详细记录了他从19岁因持械抢劫入狱、期间经4次减刑,到2015年出狱这7年的经历,引发了巨大的反响。
他看见来来往往的一念之差,和铁窗中的人性百态。
他们在心口刺上爱情,在背后纹上自由;或让思绪如一双翅膀飞越高墙,或惟愿在狱中迎接腐朽。
本期特辑「高墙之内」,听见他们的喜悲。
我曾看见过利用鱼骨,一针一针扎出来的刺青。
和被快速的纹身机弱化了痛觉,展现出的旖旎图案不同。那些完全谈不上绚丽的图腾,有一种极具冲突感的痛。
2008 年的最后一天,看守所开荤。
酱油汤煮熟的白鲢鱼,盛在犯人们奶黄色的塑料饭盒里,香气氤氲。因为抢在元旦前完成了一批手工活,我吃到了进看守所来的第一顿鱼肉。不克制着嘴馋的急躁,多刺的白鲢肉极易变成入喉之鲠,我小心翼翼地处理着这顿得来不易的美食。
涉黑犯徐一心走到我的面前,他端着饭盒,里面的鲢鱼比我的大上两倍,鱼尾被他拎在手上倒着吸吮。他一边大口吃鱼一边冲我说话:“哎,待会儿刺不要丢,有用。”
一顿鱼肉吃完,徐一心的面前已堆了一小堆鱼骨,他细心挑选,那些锋锐而硬度合适的鱼骨被他选进饭盒,剔牙的犯人们不清楚他的意图,直愣愣地围在一旁。
“都给老子让开,该干嘛干嘛去!”
徐一心端着饭盒,径直去了水池边,十几根鱼骨被他洗的白亮通透。
第二天是元旦,原本需要劳动半日的假期任务,在管教的疏意之下,被犯人们自行取消了。几乎所有人都围在徐一心的铺位边上,我也挤在人群中,看着那堆新鲜的鱼骨被他修磨成一根根绣花针。
一件蓝色运动裤上的边线被拆下一段,缠绕在鱼骨针上,徐一心专注的神情埋没在冬日若有若无的光线里,像个姁姁安详的绣花匠人。
一番弯弯绕绕之后,他满意地把露出棉线之外的两毫米针尖示人,我这才知道,这个看似粗糙的涉黑犯竟然是位囚徒纹身师。
徐一心准备在自己的左臂上刺个字,撸起袖子,他粗壮的小臂上已整齐排列了四个硬币大小的烟疤。半瓶蓝墨水是他事先准备妥当的,当然,这玻璃瓶子也属于严重的违禁物品,作为“顺犯子”的他还是靠门路才弄到的。
徐一心先用圆珠笔画出绣案底图,在烟疤上画了四个头骸,一把利剑从底端穿刺而上。然后,把针尖上蘸点蓝墨水,保持着均匀的节奏和力度,开始沿着绣案钻刺。
鱼骨针刺过,鲜血好像荷叶上的露珠,一小颗一小颗从皮肉里面往外渗。墨水和血滴淹污了手臂,他一遍遍用卫生纸擦拭干净,额头上也已经遍布细汗。
犯人们围着看了很久,保持着缄默。我甚至有意识地控制起自己的呼吸,因为不仅畏惧这痛感,更折服于伤痛之下的图案之美。徐一心的每一次下针都坚决而又果敢。
狰狞的图腾似乎昭示出一个只有高墙内才感知得到的无畏灵魂,依靠图腾和疼痛凝聚起来的信念亦善亦恶。
随着图案一点点展开,围观的队伍逐渐骚动起来,争先恐后地要求他给自己刺青。
节日里的温度怡人,十点之后的日光铺满半个监舍,几个迫不及待的犯人已经裸露出大腿、手臂、肩胛和脖颈,排起队来。不同的身体部位在皮屑轻扬的光线之中等待着召唤。
第一个接受刺青的是聚众斗殴犯聂启宁,他要在背上刺一对翅膀。
犯人们取笑他:“小屁孩刺翅膀干嘛?要当鸟人啊?”
“徐哥给他刺一对新奥尔良烤翅。”
17 岁的聂启宁也在哄闹之中笑出了声。三个月前还在技校学汽修的他参与了一场无聊的酒后殴斗,在凌晨的大排档上,他们四五个同学和一波从网吧出来的混混干起了仗。在混乱的场面中,他口袋里一把折叠刀派上了用场。被带到派出所后,他完全不记得刀扎的是谁,扎在哪个部位。
然而,经历了一个无眠的夜晚之后,民警告诉他有人因为那把刀失血过多死亡了。
自由的大门也就在那次意外的冲动之后,彻底关上了。
鱼骨针在聂启宁的背上徐徐前行,扎进一排新长的青春痘里。一对青色而又模糊的翅膀在疼痛的挣扎之中生长而出,飞翔在他整个牢狱青春的幻梦里。
那些完全谈不上绚丽的图腾,有一种极具冲突感的痛。
32 岁的陈辛怡方才狠狠嘲笑了聂启宁,当他端坐在铺板之上,敞开干瘪的胸脯准备把妻子的名字绣在心口的时候,聂启宁嬉笑着在一旁说起了顺口溜:“头年人等逼等,二年人等逼不等,三年人逼都不等。”
因为涉嫌抢劫被捕的陈辛怡冲上去就要揍聂启宁,犯人们罕见的拉架劝和。重新坐回铺板的陈辛怡一边接受着针刺,一边冲犯人们宣布:“我要做父亲了,进来的时候她刚刚怀上,几天前她来信了,决定生下来,她等我的。”
犯人们听后喝起了倒彩,异口同声地质疑他:“是隔壁老王的吧。”
一群王姓犯人尤其笑得出齿露龈。被激怒的陈辛怡又一次躁动起来,可在徐一心几次加重后的高频率的针扎之中,他不得不忍耐,任由那群密集在胸口的钻心之痛刻下了“任莲”两个楷书字。
“麻痹,真疼。”
“爱一个人咋能不疼?”
徐一心挑选完新的鱼骨针,漫不经心地说了第一句话。
很快就到了午餐时间。节日里的加餐是每人两个肉面筋,徐一心的饭盒里却堆的满满当当,那是准备刺青的犯人们对他预先表示的谢意。
午后的日光更加浓稠,枯木枝桠的日影和墙角的蛛网重叠,在腐朽斑驳的窗棂和发黄潮闷的墙壁上摇晃呼吸。
鱼骨针的刺青倒像是成了一种仪式,一种疼痛而古老的仪式。在这种极端的窘境之中,焦虑不安的人们试图通过这种仪式坚固某些遗落的东西,那些容易忽视却宝贵的东西。
死刑犯秦晓兵是最后一个接受刺青的,34 岁的他带着一副崭新的5公斤镣铐,这个重量已经吞没了他所有的生机,因为这是死囚坐等复核之后即去赴死的标配重量。
他的右臂上原有一个老旧的寿字刺青,徐一心正在寿字的旁边刺上了一句佛语,那是秦晓兵在一本盗版的刊物学来的超度咒,据说可以消解怨业。他学会之后每日默念七百遍,可杀死情妇的悔恨之感仍旧经常幻成噩梦,几乎蚕食了他所有的睡眠。
残阳隐没的霞光之后,徐一心结束了最后一个刺青作品,鱼骨针被他悉数扔进了便坑。
身体上有了新图案的五个犯人还在相互欣赏,触碰着彼此红肿的伤口,仿佛所有人脸上洋溢出的兴奋中,一股嬗蜕的力量已悄然发生了。
元旦之后,又开始了繁重的劳务,铺板上的犯人们在紧张的忙碌之中,一如往常的易怒和暴躁。
一天,聂启宁踩翻了身边一盆成品二极管,被号长跳着打了两个耳光。这个 17 岁的少年趴在铁门的探视口哭了一个上午,哭着嚷着要回家,当然,并没有人理会他。
号长拧着他的耳朵,让他站在过道的中间,“徐一心给你绣了一对翅膀,你倒是飞回家啊!”
少年的目光变得涣散而恐惧,更加沉重的东西开始在他的眼睛里凝聚。
在胸口刺字的陈辛怡也没有逃过忧虑的困扰,他在一个雨后的周日把自己的塑料水杯摔了个粉碎。所有充满毁灭性的愤怒皆源于他心口的女人没有如期给他写信。
那个被针扎出来的名字,依然飘忽不定,无论怎样都无法熨贴在心底。七年的牢狱岁月,还需要多少次担忧失去妻子的风险,两个青色的刺字并不足够消除掉他如此多的自寻之恼。
手臂上加印了超度咒的秦晓兵,依旧摆脱不了无休止的噩梦。几个需要值岗的深夜,我都看见他在被褥里蠕动和抽搐。
在生命的减法之中,那个虚幻的佛咒又何以带给他生的安慰或死的勇气?
春节过后,徐一心弄进来一药瓶透明液体,犯人们以为是酒,都想凑过去解馋。徐一心拧开瓶盖,一股刺鼻的味道驱散了所有馋酒的犯人,那是一瓶盐酸。
他从棉被里揪出来一团棉絮,沁在水杯里,潮湿的棉团蘸着盐酸涂抹他手臂上的图腾。手臂上四个狰狞的头骸经历了三天缓慢的腐蚀之后,已面目全非,变成了一个巨大的、皱巴巴的、流着脓的创口。
因为寻衅滋事和参与黑社会性质罪第五次进看守所的徐一心,15岁出道,领了两包红梅香烟就把老大的仇人砍成重伤,在少管所一直服刑到成年。
三年的少管时间,很多时候都需要铺着被褥睡在缝纫机的旁边,饮食、睡眠、如厕、劳动,这四件事几乎是这三年全部的记忆。
苦闷又找不到出口的日子里,徐一心学会了用缝纫针扎肉的方式来抗拒麻木。后来,他开始尝试给自己刺青。略有美术天赋的他,从安全员那里要到半瓶墨水,用挤出来的睡眠时间在大腿上刺了一只模糊的凤凰。
出狱的前一个晚上,管教发给他一支中华,抽到半截的时候,他摁灭在自己的手臂上。那是为了让自己记住教训,永不再踏进监狱。
然而,之后,他的手臂上又相继有了三个同样的烟疤……
春节期间,徐一心的母亲因为脑梗,平静地躺在了公交站台上,再也没醒来。他的父亲在妻子火葬之后,捧着骨灰想要见儿子一面,却被“犯罪嫌疑人不接受会见”的规定挡在了看守所的铁门之外。
在这一切之前,徐一心刚刚收到了家里寄来的一副毛线手套,手套上面母亲端端正正地绣着两个大字:好人。
徐一心决定了,在第五次的审判即将来临之际,他坚定了黑路走到底的决心。
把手臂上四个烟疤化作了邪恶的图腾,可能仍然不够“坚韧”,不坚定的善念和不彻底的恶怨一样,都需要新的痛感来巩固。
于是,四个可怖的骷髅便在徐一心的手臂上结成了一团巨大的新疤……
寒冷的冬季过后,号子里再没有吃过鱼。春季,肮脏的天窗里透出一道道温暖的光线,号房的铁门总是开开合合。有的人接受审判,有的人投送监狱,有的人出去了再来,也有人去往了另一个世界。
至于那些接受了鱼骨刺青的人,也都带着漂亮的伤疤离去了。
编辑:沈燕妮
音频制作:与声聚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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